因皇帝有恙, 次日仍是辍朝一日, 对于这位自继位后就从未缺过早朝的今上而言,接连三日的不视朝也是件大事, 紫宸殿里还谢绝了一切探视,若不是殿里传来消息说皇帝已然苏醒,几位重臣都先后面圣, 也有新批的奏折送出, 怕是朝野上下就要有些别样猜想了。

朝中臣子大都是先帝朝的旧人,行事都有旧规可循,不过三两天群龙无首,大家也都还各司其职,并未出什么乱子。

这日清晨,宫门刚刚开锁,御史台御史王温便匆匆请求面圣。

皇后洗漱完毕, 正要用膳, 就听见小鹊悄悄道:“殿下,你知道现在谁在东侧间么?是慈宁殿那位姑娘的亲哥哥。”

皇后想了想:“尚书令王度的儿子?”

阿乙笑道:“不错, 正是他。王温王大人是皇上年少时的伴读, 如今官职是御史。”

提起皇帝年少读书之事, 皇后便想到那柄来自长信宫,把帝后打了个遍的紫竹鞭, 摇头笑道:“也是为数不多见过皇上挨打的人吧, 这可是个值得说嘴一辈子的事。”

几人一顿, 都捂嘴偷笑了起来。

阿未看皇后眉眼舒展, 并无一丝愁影,还有心开起玩笑,便放下心来:“看来殿下昨夜睡得不错。”

“睡得才不好呢。”皇后眉头微蹙,嗤之以鼻,“梦到月光化成个妖精,把我的好梦全给踩碎了。结果一夜的噩梦。”

小鹊咂舌:“梦到妖精了?!”她瞪着一双大眼四周看看,悄声道,“难道这里真的有……不干净的东西?”

皇后扑哧一笑:“那晚不是你缩在屏风后面闹的么?有没有你还不清楚?”

小鹊挠挠头:“是哦。”

众人也都笑了。

皇后又问:“昨日没顾得上问,你们安置得如何了?”

阿乙回道:“小满公公把棋室也打点出来。小的斗胆,请陈姑娘去住了棋室,剩下我们五人住在耳房。”

“理应如此。”皇后点头赞同,又笑道,“你们自去用膳,表妹留下陪我吃吧。”

众人都退了下去,屋内只有皇后和陈玉儿两个。

陈玉儿原本还抿嘴跟着大伙儿笑,这下一个人站在那里,立刻被打回原形,抖抖索索恨不能缩成个球。

皇后见她可怜巴巴的模样,忍不住笑了:“表妹坐。”她的手劲连皇帝都根本不是对手,更不用说弱不禁风的陈玉儿了,小姑娘几乎是被强按在椅子上,眼中泪珠滚来滚去。

皇后忙拍拍背:“别哭啊,我是有事想问你。如今既然在紫宸殿,我去向皇上请旨,送你回家去好不好?你性子太弱,福寿宫不是个好去处,而跟着我,主不主,仆不仆,也不合适。况且,这宫中本就是个是非之地,处处暗藏凶险,她们几个已是宫人,没奈何只得留下,而你不同,你在外还有父母家人,或许还有其他心中牵挂之人,回家去团圆岂不更好,何必在这宫里蹚浑水?”

陈玉儿的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,低声泣道:“殿下你别赶我走,我是真的无处可去了。”

皇后忙给她擦泪:“不哭,好好说,我听着呢。”

她语气温柔,并无一丝不耐,陈玉儿索性咬牙道出实情:“殿下。我进宫时我爹说了,若不能混个贵妃回去光宗耀祖,就要打死我这辱了门庭的逆女。”她哭道,“我爹从前是个赌鬼,四处欠账,还不起时就躲去别处,靠我和我娘去医馆做杂活还账,时常连饭都吃不饱,如今姑姑终于当了太妃,家里过上了好日子,他就娶了好几个姨娘,我娘心里又只有弟弟,我在家里就是个多余的,没什么人牵挂我,我也没有牵挂的人,也不想当什么妃子。在殿下这里,跟姐姐们在一处我心里要快活得多。”

“怪不得你当时能救阿未,原来有这番缘故。”皇后恍然。

陈玉儿用袖子擦了把泪,道:“医馆里有病人就诊,都是我娘和我去护理,所以学了些。不瞒殿下,连暴死的死尸也是我去整理的仪容,只是我爹嫌腌臜晦气,不准我提。”

“你如此怕活人,居然不怕死人?”

“……活人有时候比死人还可怕。”

胆小怯懦的小姑娘居然还有这番见解,皇后倒是很意外,她笑道:“好吧,你若想留下就留吧。但日后我还打算继续训练你们,到时候可别哭鼻子。”

陈玉儿破涕为笑,但是看了桌上食物又满身不自在,低声说了一句:“殿下您慢慢吃。”说罢,兔子似的溜了。看来,再胆小的人也有狡猾的一面。可惜,有人是有家回不去,而有人却是有家不能回,皇后叹了口气,拿起了筷子。

陈玉儿走出殿,在玉阶旁边僻静处擦眼泪,这时,背后突然有人问道:“你是哪里的宫女,怎么从未见过?”

她吓得一哆嗦,回头看去,见个眼生的蓝袍男子正皱眉看着他,这人胸前有补,显然是个官,而且眼神十分不善。

陈玉儿本就胆小如鼠,只有在亲近信任的人面前才敢多说几句话,这下面对个颇有气势还一脸不愉的大官,简直要吓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了,她下意识挪动了一下,想原路跑回去请皇后救命,结果那官儿也跟着挪了一步,刚好把玉阶的方向堵死:“我在问你话,你是哪里来的宫女?”

“休得无礼!”关键时刻,一道粗哑的声音打断了诘问,阿未仿佛救苦难的活菩萨从天而降,插到陈玉儿身前,冷冷道,“这位是福寿宫陈太妃娘娘的亲侄女,皇帝陛下的亲表妹。大人你步步紧逼,是想作甚?”

王温一愣,又细看了一番,果然,陈玉儿身上衣裙首饰都远比宫人要华丽精致得多,的确听说陈太妃有个侄女也入了宫,原以为不过是个出身粗鄙的民女,根本入不得皇帝的眼,谁知却在紫宸殿里遇上,观其容貌虽怯生生不甚上得台面,但也是个头脸干净喜人的小家碧玉,说不得就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好处才入了皇帝的眼。

想到住在慈宁殿的妹妹,他不由得有些心焦,敷衍地拱拱手:“原来是陈姑娘,实是冒昧了,还请见谅。”

陈玉儿缩在阿未身后,哪敢说半个字。阿未仍旧拿着架子:“大人知错就好。我们陈姑娘大度得很,不与你一般计较,你走吧。”

王温一介重臣居然被个小宫女奚落,他面上显出几分愠色,却又不好在紫宸殿与人多纠缠,“哼”,一甩袖走了。

见他气呼呼地滚远了,阿未忍不住哈哈一笑。陈玉儿愁眉紧皱,惴惴不安:“咱们把她得罪了,这可怎么办?”

阿未毫不在乎:“谁叫他那么凶神恶煞地对你,再说了,慈宁殿那个天天杵在宫里,满宫里都说她是皇上的心上人,皇上为了她连妃子都不要了,这不是踩咱们椒房殿的脸么。我偏要踩她哥哥,给咱们殿下出气。”自从被救了两次,阿未就真心只认皇后为主,从前的旖旎野心半点都不剩。说话行事那热血劲都快赶上小鹊了。

陈玉儿缩了缩脖子:“可……可我也是表妹呀。”

阿未嘿嘿一笑:“你是咱们这边的表妹,是自己人,还是我救命恩人,放心,我不会踩你的。走吧,就知道你不敢和殿下一起吃,大家留了一份早膳给你,再不回去就冷了。”说着,把人给拉走了。

却说王温,刚到宫门前,就见一群内侍扛着一架小巧牙床,正巧把宫门堵住了,他侧身让在一旁,见了一个监工的脸熟内侍,就随口问道:“怎么大清早就搬这大件物什了?”

那内侍抹了把汗,笑道:“王大人有所不知,如今皇后娘娘在西侧间住着侍疾,里头只有一架矮榻,太窄小,所以皇上命人在库房寻了一架精致小巧的牙床来,因要赶着换上,所以一早就在忙了。”

王温眼中闪过一抹复杂情绪,道:“皇上对皇后娘娘倒是十分关心。”

内侍打着哈哈:“这少年夫妻嘛,关心自然也是有的。但再怎么也比不上王姑娘,自从她进宫,皇上隔三差五就有东西送去慈宁殿,不是她爱吃的就是爱用的,那才是真的花了心思呢。要不怎么说青梅竹马才情谊深呢。”

“贫嘴!敢拿皇上说笑,真是胆子不小。”王温脸色稍霁,笑骂了一句。等床进了门,他便出了宫去,在宫道上站了一会儿,脚步一转,往慈宁殿去了。

皇后慢悠悠用着早膳,黄玉满脸是笑地捧着一个托盘进来:“殿下,皇上说早膳有一道燕丝烧麦不错,让给殿下也备了一碟。”

方荟英一笑:“不会是杏仁馅的吧?”

黄玉笑容一滞,因为一碟杏仁酥被赶出椒房殿的印象太深刻,他忙陪笑道:“里头是糯米和各色肉丁,糯米是用燕窝桃胶同泡过的,最适宜女子食用。殿下放心,紫宸殿再不会有杏仁了。”

“那就奇怪了。”皇后非要杠到底,“既然是女人吃的,皇上吃它做什么?”

黄玉哑火了,苦着脸闭嘴不说话。

皇后忍不住捂嘴发笑,她看了眼门口方向:“皇上几时用的早饭?”

黄玉小心瞧了她一眼,道:“皇上是两个时辰前起身的。”

这会儿才辰时二刻,因是夏日,已经天色大亮,的确算不得早了。作为来侍疾的人,比那位被侍疾的起得还晚两个时辰,说起来可真是不怎么像话。她清清嗓子:“我知道了,你先回去,待我用完膳就过去。”

黄玉小心退下,回到东边,皇上负手站在窗前沉思,手中紧紧攥着两份奏折,见他回来,就问道:“她起身了?”

黄玉忙道:“殿下已经在用早膳了。床也运到了,随时都能安置到西侧间。”顺带将方才王温在门前逗留发问的事情说了。

皇上不置可否,只是道:“去库房备几样珍贵些的玩器,越快越好。”

黄玉正要答应,旁边小满插嘴道:“刚好昨日送去椒房殿的几样东西殿下没要,还没归库,正是现成的。”

皇上倒没什么意见,点点头:“既然她不喜欢,那就这些吧。”说罢,自去了桌边继续伏案办公。

说来,自皇上入主紫宸殿,向来习惯在西侧间书房里见臣子办公务,只是如今里头住了皇后,他便只能挪到东侧间做这些,又因他不喜小屋,这两间原本是套间的侧间里大隔断都拆了,倒显得只有一间屋子似的,堂堂皇帝,憋在一间屋里起居办公,实是太委屈了。不过人家自己愿意,他们这些小内侍也不敢多言。

两人出了门来,黄玉就把小满拽到外面,往他头上拍了一巴掌:“你这蠢货,就显摆你机灵是吧,跟我抢什么话!”

小满忙喊冤枉:“昨日哥哥吩咐说要把东西送回库房,刚好殿下来了没来得及送去,我担心你不知道,就多了句嘴,这不也是不想叫哥哥多跑冤枉路么!”

“小兔崽子。”黄玉见他还不开窍,气得冒烟,“你知道皇上这是准备送谁么?送了殿下的东西,又去送给慈宁殿那位,若是被殿下知道了,那才有好戏看呢!”

小满看了眼西侧间的方向,不相信:“殿下那么大度好说话,不会吧。再说皇上自己不也觉得没什么。”

黄玉简直跟他讲不通,索性甩手不管了:“罢了,你还是自求多福吧。殿下要是计较了,或许还是好事,就怕她根本不计较……”他看了眼东侧间,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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